承平九年,巫咸国王宫偏殿。
大殿内空空如也,只在正中放着一个台案。殿门虽然紧紧关闭,却仿佛依然无法隔绝殿外的狂风暴雨。
台案上一个蛇身人首的魂灯,里面仅燃着一根很短的蜡烛,蜡烛几近燃尽,摇曳的烛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魂灯的左边摆放着一只银碗,昏暗的烛光下依稀可见有活物在碗内爬动。银碗并不是很大,但是好像有一种无形的禁制束缚着那些活物,将它们的活动范围限制在银碗内。台案的右首则放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只有一两岁的样子。婴儿的左腿齐根而断,包扎处尚有血迹隐隐渗出。婴儿不哭不动,看不出死活,令大殿的气氛显得越发诡异。
一个男子背对殿门,将右手放在婴儿的额头,叹气道:
男子面色苍老,一身深蓝色为底辅加深红色云纹的锦袍,云肩处挂着几根状似流苏的孔雀翎,腰封上则直接用金线刺绣着三首金乌图案,很是尊贵。
老者再不犹豫,从腰封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银色匕首,在婴儿左腕轻轻一划。匕首异常锋利,轻易破开婴儿幼嫩的肌肤,鲜血瞬间涌出伤口,滴落到银碗里。碗里的活物立刻被鲜血所吸引,躁动起来,争相吞食鲜血,狰狞的虫体上逐渐开始泛起淡淡的红光。 一连串古怪的咒语从老人口中念出,老者同时双手掐出繁复的法决。但见一枚符咒在银碗上方飘起,幻化出一道光晕罩住银碗里的所有生物。共七只毒虫依次从银碗爬出,仿佛有灵性一样在婴儿缺失的左腿处,仿照人类腿骨的模样自动排好了位置。
只见老者大袖一挥,蜡烛突然光芒骤盛,瞬间燃尽,化作一道银光冲向婴儿断腿之处。 良久,殿门敞开,老者将怀中婴儿交给殿外一个衣着华丽,双眼红肿的年轻妇人。
“夫人,小王子的命算是保住了,只是我取其魂魄幻化左腿,令其魂魄受损,不知会不会变成一个痴儿,只能看他自己今后的造化了。”
老者是巫咸国大巫祝,也是巫国五大世家中擅长医术的姜氏的家主。
年轻妇人则是当代巫王烈无疆的妃子顺夫人。
只因巫王王后得到巫族七祖之一巫真祖师托梦,言及只有以王室血脉之血肉祭祀巫神,才能得到上天庇护佑,从而让王脉诞下有阵法师资质的儿童。
顺夫人所生幼子云天,刚满两岁,恰巧生辰八字全阴,被认作最合适祭祀之人。巫王不忍以幼子血肉为祭品,王后却趁巫王外出之际强行截取云天左腿。
巫咸国巫医一脉,名震函夏大陆,如果只是简单的肢体伤残,有很多方法可以让其肢体复原,但为令祭祀圆满,施术者将血肉中蕴含的灵气精华也一并褫夺,因此很难复原。
巫王震怒,令宫中大巫祝亲自施法,以宫中珍藏的上古灵物为骨,云天自身魂魄为引再造左腿,总算表面上维护住了王宫的体面。
巫咸国的国土面积不大,地处函夏大陆的最东边,其东面临海,北面为群山阻隔,西南方向被大陆最强盛的帝国东晋环绕,在西北部一块狭长地带与南虞国接壤。
烈无疆是开国巫王的第十一代孙,继位后更改年号为承平。
承平十三年,巫咸国都城重华城。
天光尚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虽是初秋,却令人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通往学宫的石板路上,行人稀少,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小小身影不紧不慢地行走其上。个头高一点的是一个只有十一二岁左右的少女,梳着双丫髻,面貌清秀,身量尚未长成,撑着一柄油纸伞,尽力罩住身边的小人儿,面孔上略显焦急。
“公子走快些,你身子弱,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
个头矮的小童大约只有七八岁,面孔俊美,修眉凤目,只是眼神略显呆滞,没有半点同龄孩子的调皮或者好奇。
“书上说,君子之容舒迟。” 小童语音清脆,声调却像老学究一样古井无波,老神在在的脸上也不见任何情绪。
“可是夫人也说,不要让自己生病。”
“上次你半夜跳到池塘里给夫人捞鲋鱼1,还不是生了一场大病,害夫人担心。”
小童低下头思索,似是很难抉择,良久终于重重地点了下头,开始加快步伐,越来越快,直至奔跑起来。
少女哭笑不得,又怕他淋雨,只好撑着伞跟在他后面一路狂奔。少女名唤挽挽,是顺夫人的侍女。四年前顺夫人携云天自请出宫,挽挽和李伯是唯一跟随夫人出宫的仆从。
学宫不大,是一个三进的院落,门前也没有什么醒目的标志,只在门头匾额上书几个大字“太一学宫”。
太一学宫是巫咸国专为王室和各大世家学童开设的用于启蒙教育的学府。学宫教授的内容十分驳杂,从符材搜集、符箓撰写到五行法术的基本应用、剑、体、魂修炼的基本法门,乃至整个大陆的势力划分、历史传承、以及灵兽仙植的种类和地理分布都有涉及。
学宫大门外是一大片空地,用于接送学童上马车的停靠调度之用,旁边搭建了数间简易屋舍,供仆从等待主人放学时落脚。
几个刚下马车的学童,正与家人和伴读书童的簇拥下往学宫正门行进。几个孩童有说有笑,相互之间显得极为熟络。一个少年约莫十岁左右,身材挺拔,气宇轩昂,神态略显高傲,被簇拥在中间,隐俨然是孩子中的领袖。
“云天,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云天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又匆忙折返回来,先是施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回到:“王兄,我去上学。”
少年乃是巫王嫡长子,名唤云毓。
云毓面色一沉,不悦地斥道:“大家都要上学,你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云天扬起头直瞪瞪地看着云毓,不见任何表情的小脸略显茫然,答非所问地回答:“不能生病。”
云毓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已经习惯了云天的荒诞不经。
云天却没有立即离开,庄重的小脸略有扭曲,他正努力让嘴唇堆起一个上扬的弧度,似乎想要作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只是眼眸不见半点笑意,看起来十分怪异。
“书上说,闻过则喜。”小童轻声嘀咕了一句。
云毓身边的几个小童纷纷现出窃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云毓身边一个身材矮小,眼睛到处乱转的学童促狭地问道:
“云天,今日还给大家相面嘛?”
云天尚未回答,众学童的注意力却离开云天,转而望向远处。
一辆装饰颇为奢华的马车旁,一名八九岁的女童刚刚下了车,正向众学童款款走来。
小女孩长得粉妆玉琢,衣饰并不如何华丽,但是一望可知质地不凡。只见她像小大人一样大大方方地和每个学童都一一致意寒暄,并无半点倨傲之意。每个学童都似感受到了女童眸子里的关注,心中不免都有小小的雀跃。
女孩名唤璃洛,出身颇为不凡,乃是神机宗宗主之嫡女。神机宗是函夏大陆四大宗门之一,擅长五行术法,位于巫咸国境内龙泉境。
火阳、神机、剑宗、天师四大宗门均自成一体,其宗门领域一般都通过宗门大阵与凡俗世界隔绝开来,进出均受到限制。宗门分为内门和外门。内门子弟一般只需心无旁骛地在宗门修行,无需在凡俗世间行走。类似物资采买、弟子遴选等凡俗事宜一般都是由外门子弟操持联络。璃洛贵为宗主之女,远离宗门到凡俗世界独自居住却不知是何原因。
“云天,我已经让小顺跟李伯说了,让他散学后不用来接你了,你和挽挽坐我的马车回去。”
璃洛越过众人,望向已经转身向学堂走去的云天,高声说道。
今天先生教授的内容是巫咸国的历史掌故。
巫咸国以符箓和阵法立国,符箓师虽不以直接参与争斗见长,但各系符箓却能从攻、防、控、医等方面大幅增强个人及群体的战斗能力。巫咸国共有五大世家,各自精通宇、宙、禁、幻、医系符箓,而王族史上五系均有涉及,练到集大成者更是层出不穷。
曾经名震函夏大陆的七巫师中的四位皆出自王族。巫咸国还有一系非常稀少的血脉可以修炼成阵法师。阵法师根据天地灵气运行规律布置禁制,可以沟通天地规则并为己所用。强大的阵法
师有让整个战斗结果翻盘的实力,只是非常稀有,而王族出现阵法师的几率远远高于五大世家。
在王朝最辉煌的七巫师时代,巫咸国国力曾一度比肩最强大的帝国东晋,然而整个巫咸国已经三百年未曾出现过阵法师了。
台上讲述的老先生滔滔不绝,下面听课的很多学童都听得昏昏欲睡。云天却正襟危坐,不漏掉先生说的每一个信息。
云天虽然日常行事经常不明所以,却是学宫先生们最得意的门生。让其他学童头疼不已、佶屈聱牙的经文典籍,他看过一两遍即能背诵如流。
无论是符箓撰写、结印手法还是拳法剑招,云天都能很快学会,并且做起来有模有样、不差分毫,精确程度就像演练了很多年。 但在实际对练中好在在实际对练中,云天屡战屡败总算为学童们失衡的心理找到一点平衡。云天的博学、精巧、准确此时全无用处,因为他毫无胜负心,也无法通过对方的眼神、肢体动作揣测对方的意图。只要对手稍微使一点花招,他就会毫无例外地落入陷阱。
璃洛认为自己是唯一能看懂云天的人。她痛恨父亲把她丢出宗门,让自己不得不独自生活在凡俗世界,而她还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对身边的每个庸才施放善意。云天是这令人乏味的凡俗世界中唯一的一股的清流。纯正的道心,璃洛认为云天种种令人错愕的表现,不过是撤去一切伪装和负累,直击大道本源的显化,而这正是她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
挽挽和云天散学后来到学堂外的空地却不见璃洛的马车。
璃洛突然被王后召见,只来得及跟云天说了一句“等我。”就匆匆走了。
“公子,太晚了,我们走回去吧。”
庄子离王城大约只有七八里路,路上也多是田垄阡陌,并无多大危险,只是山庄入口有一段山谷略为偏僻,但是寻常野兽挽挽应付起来也并不吃力。
“那我们走吧。”云天点点头。
对于成人并不怎么远的距离,对于年幼的云天还是略显遥远,两小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才慢慢走到山谷边缘。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凄惨的叫声,似乎是什么动物的呜咽。
“公子,我听说这山上有狼,你到我身后来。”
说话间,只见一头通身雪白没有杂色的巨狼正在一个土洞前用前爪用力刨土,试图往窄小的洞口里钻,而洞里则隐约传出微弱的叫声。
巨狼听到身后的动静,扭过头,凶狠地盯住云天和挽挽,似是怕眼前的猎物被抢走。
挽挽心中一沉,这白狼不是普通的野兽,看他的毛色和体型分明是一只变异妖兽,她的那点手段根本对付不了这头凶狼。妖兽一般不会出没在人烟稠密的地方,这只妖兽却不知为何在此出现。
挽挽右手一招,祭出一个铃铛,那铃铛悬在空中,叮铃一响,一尊铜偶凭空出现在二人身前。
铜偶手持一柄青铜剑,大约是健壮的成年男人的身形,头部只是隐约有五官轮廓,在比正常狼躯大一倍的白狼面前,并不占据体型上的优势。挽挽只是三级傀儡师,她的铜偶尚未开眼,只能被动地听从主人命令行事,动作也略显笨拙。
云天没有动,木讷的小脸看不出任何恐惧和紧张,两只小手准确结印,嘴中念出一小段咒语。一枚小小的火球,正中白狼肩头。火球威力不大,却让白狼吃痛,发出嗷呜一声嚎叫,转头怒视云天,尖牙露在外头,上面俨然已有血迹。 云天却不为所动,两只小手飞快地变换法决,冰剑、土刺流水般发出,每个法术均准确击中白狼却都只是造成一点皮外伤。白狼被彻底激怒了,再不理会云天的攻击,向云天直扑过来。
挽挽急忙操纵铜偶挡在云天身前。铜偶挥起巨剑,向巨狼挥砍,却总是被它灵活地闪避开来。
挽挽咬破舌尖,一口心血喷向空中的铜铃,铜铃突然红光一盛,铜偶的动作瞬间变得灵动了很多,趁巨狼尚未适应之际,一剑砍中巨狼右腿。
白狼呜咽一声,向后猛退,巨口张开,竟然喷出一个碗口大的火球竟然吐出一个碗口大的火球,击在铜偶的胸口。铜偶被火球所克,胸前被轰出一个巨大的凹陷,显出不支之像。
挽挽一把抓住云天,趁白狼和铜偶缠斗之际将他向身后甩去。
却见白狼又发出一枚更大的火球,这次土偶只是勉强和火球对峙了片刻,随即崩散了。
“嗷呜。”白狼怒吼一声,俯视着眼前的少女。
“公子,快跑!”
少女尽量让自己幼小的身躯将云天挡在身后,面露决然之色。嘴里开始念诵口诀,咒语越来越短促激昂,悬在身前的铃铛光芒也越来越盛。挽挽竟是要将本命法器铃铛自爆。本命法器与主人血脉相连,本命法器一旦自爆,主人将遭受严重反噬,更有甚者可能丢掉性命。
此时云天却突然从挽挽身后冲出,他的瞳孔不再呆滞,而是逐渐显露红光,并幻化成不似人类的竖瞳,身上的气息也为之大变,小小的身影不知为何让人感到强大的威压。挽挽的铃铛在这威压之下突然仿佛失去灵性一般跌落到地面上。
白狼眼中竟然流露出人性化的恐惧,他看着土洞犹豫了一下,终于嗷呜一声,夹住尾巴向山谷深处跑去,转眼消失不见了。
“公子,你怎么拉?!”
挽挽强行克制云天威压造成的恐惧,担心地望向云天。
云天的红瞳冷冷地盯向挽挽,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正常。
“笨蛋挽挽,你的铃铛没有了你也会死。”云天的小脸又恢复惯常的呆板模样。
土洞里缓缓爬出一只小兽,状似猫,竖耳尖嘴,小脸五官挤作一团,显得有点愁眉苦脸,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小身子后面来回摇摆却显得极为可爱,背上还有两只超级迷你的小翅膀。
“噜呜。”
小兽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跌跌撞撞走过来蹭了蹭云天的手。
说完这三个字,云天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鲫鱼,湖中多鲫鱼,长数尺,食之肥美,辟寒暑。